NCP生命支援@上海:志愿者最艰难的一仗
郝南
“几乎每一位核心伙伴都曾经不同程度地崩溃过。”
4月19日晚,NCP生命支援@上海 中期总结会在线上进行,发起人郝南胡子拉碴,语带疲惫。他说,此次上海支援行动是他从事救灾十余年以来最艰难的一次,“我们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景。在上海一个两千多万人的城市。我们能够找到的线下力量,包括可以联合到的合作伙伴——运力车辆不足20辆。”
NCP(Novel coronaviruspneumonia)是新冠肺炎的简称,NCP生命支援(NR Relief简称NR)是一个线上协作的志愿者网络,源于2020年武汉抗疫,由知名公益人郝南发起,旨在支持新冠患者及家属的身心健康恢复。
4月1日,在上海感染过万时,NR启动了对上海的响应,一方面为居家的新冠患者、非新冠重症患者提供线上的公益问诊咨询,另一方面,也对特殊困难个体进行紧急救助。
截至4月19日,NR后台已经收到超过2000份的报名表。渴望提供支援的志愿者覆盖了各行业各领域,有在校师生,有医护人员,还有企业员工,自由职业者。实际参与的志愿者总人数有1282人。他们之间有着精细的分工,大的分组有医疗组、关怀组、社区对接组等11个功能组别,大组别如社区对接组,还有制表组、审核组、物资对接组等11个小分组。
这是一支临时、自发在云端集结的志愿军。
尽管有一定的规模,但封控下的上海所产生的需求实在太大。在将近20天的响应中,最让郝南感到焦虑的是每天一度新增的1000多条的求助信息,这个救助量超出了其时NR 处理能力,“一直提着一颗心,担心这些求助信息里面有一些紧急的需求没有看到,让求助人白白的等待,在等待当中,出现一些不好的事情。”
其时,上海物资奇缺,就连一张白纸也成了稀缺品。在公益组织、志愿者们在派送物资的过程中,收到了各式各样“就地取材”的签收单,有的用撕碎的方便面包装盒写成,有的甚至用厕纸来写签收单。NR资深志愿者DOLL说,她从未想过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,会出现求助人连一张纸都找不着的情况。
写在厕纸上的签收单
DOLL与公益机构的伙伴说:“一定要把这些东西都保留好。他们以后会成为文物,等到这场疫情过去的时候,把它打印出来,裱起来。这是上海留下的印记。”
运力之困,“能帮一个是一个”
对比起海量的救助需求,极其短缺且高度不确定的运力更让志愿者们抓狂。
自3月28日起,上海开展了一轮史无前例的防疫管控,全市以黄浦江为界,在浦东、浦西区域先后严格封控管理4天,也就是俗称的“鸳鸯封”。随后管控逐步升级,大量仓库关闭,卡车进出城市班次减少,市内物流一度中断。
郝南说,NR的志愿者穷尽了自己所有的社会资本,把京东、阿里,菜鸟,顺丰等头部物流公司找了个遍,但是物流公司对上海其时的局面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。“我们甚至不得不说花费2200块钱去租用一个大巴车运送方便面。”
但问题是,即便联系好车辆,也未必能确保物资能被顺利送达,哪一车能到,哪一车到不了,谁也说不准。
大本营就安在上海的恩派基金会此次与NR联合行动,基金会秘书长李雪春说,她参加过汶川地震的救灾,也参加过河南水灾的救援,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上海抗疫这样的困难。“因为临时通行证的问题,今天又被堵在路上了,物资出了库,但是只能装在车上哪也去不了,这个就是我们遇到的困难。”
即便救援物资已然装上车,上了路,也会遇到车卡在路上不能走的情况,运力,一度成了极为稀缺的资源。资深志愿者魏威说,“这种政策限制在当年武汉是没有的。这是为什么时隔了两年之后,这个仗打得比当时还要艰难。”
4月上旬浦东新区高东镇路边停了近2000辆卡车,其中多人滞留超过5天(来源:解放日报上观新闻)
身兼NR多个小组协调人的志愿者DOLL说,她一度焦灼于没有办法打通线下的运力,只能找各种人,“一路磕磕绊绊地磕过去”,这让她感到很受伤。但如果某天的物流能跑通了,她就好像打了鸡血一样,浑身振奋了起来。
就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,NR与其公益伙伴们完成了多起物资派送任务。其中有许多派送任务,是在曲折迂回,辗转腾挪中完成的。
NR曾对接过一个缺少药品的社区,其所需药品并非正常渠道能买到。NR多名志愿者组织了一个从浦东到浦西的接力,先是志愿者走到上海的东端的惠南镇把药取出,然后通过外卖小哥把药送到了一名医疗志愿者的家中,接着由一支救援队带走,送至世博公园附近,最后由另外一支救援队送到了目标小区。如此一路辗转,多人接力,绕过重重封锁,才将药品送到病人手中。
李雪春形容,这就像蚂蚁搬家,只能日拱一卒,一点点去解决每一个难题,去打通每一个环节,能帮一个就帮一个。
截至4月19日,NR与恩派收到了逾万条求助信息,他们累计为其中70余个社区和单位发放了物资,直接回应了325条紧急个案求助需求,并为1400余人提供了一周生活所需。
上海太大,需求太多,志愿者诚然力有未逮,但在李雪春看来,他们每一个人都非常宝贵。“所以为了这些人,我们是愿意去付出高额的成本,付出我们团队所有的努力。”
医疗挤兑下的线上响应
疫情封控期间的上海,几乎所有医疗资源都向新冠防治工作倾斜,非新冠患者往往难以得到保障。
据NR医疗组志愿医生王浩说,如阑尾炎、胆囊炎、骨折手术、冠脉支架、消化道出血、脑出血等等平时可能去医院很快就能够得到救治的疾病,但在医疗资源挤兑的情况下,往往就难以得到妥善的救治,“就更不要说有一些老年病人,一些残疾人,他没有办法出门,转运会有困难。”
截至4月19日,NR收到的逾万条求助信息中,将近一半是医疗求助。
为了能帮上求助者,NR的志愿者们利用各种私人关系,在政策允许的最大范围内,帮助有需要的人联系解决转运的问题。不能解决的,就帮助电话联系医院和疾控部门。为此,许多志愿者求爷爷告奶奶,到处找人。
NR的医疗队曾成功促使一例重症新冠病人的转运。有一次,一位志愿医生偶然发现一位询问“制氧机怎么去使用”的病人“情况不太妙”,就协调了专门的医生为之问诊,随后发现这个病人双下肢已水肿,有心脏衰竭的表现,而且是一名确诊的阳性。志愿医生们判断这是一位重症的新冠患者,于是代为打120,并告知病人的严重程度,这引起了疾控部门的重视,争取到了“加急”的待遇,数小时之后,这个病人被接上了急救车,被送往定点医院icu救治了。这是一个成功的生命救援案例。
NR的医疗团队在线上问诊方面也许发挥了更大的作用。
据王浩介绍,NR的医疗团队分布广泛,此次参与上海响应的有上百名专业医师,主任和副主任医师以上有17人,中级职称21人,这样的规模相当于一家普通的二甲综合医院。“我经常跟郝南说,你这是开互联网医院的节奏啊。”
NR所提供的线上医疗咨询以非急诊部分为主,截至4月19日,转介各类求助600多条,解除了其中300余条,转入专业医疗咨询70条。
线上问诊也有相当的局限性。王浩说,通过电子化的采集信息,不像平常医生面对面能看见病人,对医务人员的挑战也更高。同时,在疫情期间,患者比平常是更加焦虑,病人在心急火燎的情况下,有时会夸大或歪曲自己的病状,医生要根据这些不完全的信息来做医疗咨询,其实是很难的。“这个过程我们是如履薄冰,比平常诊疗要累很多。”
在紧张的线上问诊中,志愿医生的心理压力常常是一个被忽略的因素,事实上,救人者也需要得到疏导,尤其是终日面对着许多不幸事件的医生更是如此。幸好,NR关怀组的志愿者们发挥了作用,他们不仅为前来求助的病人作心理按摩,也为医疗组的志愿者们组织了诸如吐槽会的疏导活动,帮助医生与护士们在艰难时刻保持耐心与平静。
危机中成长的志愿者们
杨晓宇是一位企业主,家住上海,花名“会武术的文化人”。有一天,杨晓宇所在的小区收到了NR派送的物资,杨晓宇说,他在商场上多感受尔虞我诈争斗,第一次接受到了公益组织的救助,大受感动,当即扫码成为了NR的志愿者,并随后认领了培训组、传播组等多个组别的志愿工作。
“我体会到大家自由认领任务的感觉,他不像我以前指挥员工工作。我不用理解员工是否愿意从事工作。不用想着怎么把事情做公平公正。”杨晓宇解释他为什么对NR的响应充满热情,“感觉大家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发挥,这个氛围真的很好,我很快乐。”
在艰苦的志愿工作中感受的快乐与激情,杨晓宇绝非孤例,数据组的志愿者大T(化名)也一度激动得睡不着觉。
大T有物流公司工作经验,他说,在运力不受阻的情况下,NR志愿者派送行动高效得让他感到“非常惊讶”,“4月10日,下午6点45分,我们确定了配送的运力,在一个小时之内,我们完成了物流公司可能(需要)一早上的活动,对3辆车进行了物资分派,装车、规划路线,8点开始在全上海派送物资,到晚上11点40分,三车的物资全部发放完成。”
当天晚上,大T基本上没有睡好觉,“非常的激动!”
不仅职场人士重新发现工作的意义,在校大学生也在这一过程中触碰到了理想主义的光芒。
魏忻昱今年大四,来自湖南长沙,本科读的是材料,研究生已被录取,计划修物理学光学方向。魏忻昱说,她在山西洪灾时开始响应,也参加了西安的救灾协调,此次支援上海抗疫已是第三次深度参与线上的志愿行动,这几趟线上公益之旅贯穿了她整个考研的过程。
尽管已是第三次响应,但魏忻昱这次挑战了一些新工种,与她过往多参与偏幕后的组织架构搭建工作不同,这一次她选择去到一线,当一名社区对接志愿者。这种身份的转变并不容易,“我开协商会的时候磕磕巴巴脑子跟不上嘴。”魏忻昱说,她一度对社区工作灵活、多变的状况感到不知所措,但她依然坚持了下来,因为“每天都在接受着改变认知的讯息,这个平台催着我去思考,去打破,去重新构建。”
NR的线上支援行动,在给许多处于危难中的求助者带去了希望的同时,也为一批公益新人提供了淬火锻炼的平台。
郝南说,NR每一位志愿者都是一颗种子,也是他们发起响应的目标所在——让更多的志愿者通过危机当中的历练,成长为未来社会的中坚骨干。“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连接身边更多的力量,每个人也都可以成为在艰难时刻支撑起这个世界继续运转的力量。”
曹思滢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,今年大二在读,此次加入NR上海响应参与社区对接,成为了一名社区对接志愿者,在与十数个社区的对接中,她看到了许多原本意想不到的社会问题,比如,有老人会因为自己亲人的隔离而成为独居老人,有些社区老人则会因为年龄问题被方舱拒收等等,“这让我深刻地意识到,上海其实有很多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,很多的细节也都是我们所看不到的。”
曹思滢看到了封控的不如人意,也看到了邻里间的守望相助,“那些我们可能在抖音上才能看到装修师傅因为疫情被困社区,而他就真实的发生在了我们的身边。当社区居民从自己所剩不多的物资中,给装修师傅提供了各种生活物资,努力让装修师傅温饱有保障时,师傅的脸上也洋溢出最真挚的笑容。”
曹思滢的声音元气满满,就像林间一缕跳动着的阳光。
最艰难的一仗,未完待续
封控期间待救助人员之多,远远超出了在其时的政策环境下,社会所能提供的资源总和,整个上海,客观上就是一个僧多粥少的困局。也有志愿者在反思,他们努力地为自己接触到的求助人争取珍贵的医疗资源时,对更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?
陈新是解忧服务站的审核员,他说自己给不少求助者出过一些主意,帮助他们争取到了资源,但他有时也会反过来想,会不会因为一些个案的争取,影响到系统的整体运作?更多的人怎么办呢?“这东西很矛盾。但从我们来说,没办法,就只能考虑这么多。我们看到了,就帮他去解决问题。”
如果说疫情及其发生的次生灾害是时代的沙尘暴,应急响应的志愿者们固然能做些防风固沙、植树造林的工作,但却无力阻止生态环境的恶化。在某种程度上,在一次大的沙尘暴过去后,只能为下一次、更大的沙尘暴提前做准备。
郝南就做出了悲观的预测:“上海的事情不会是最后一次,在接下来的抗疫过程中,我们还会面对越来越多的城市面临这样的情况,但希望在面临时我们是更有准备的。在下一次发生像上海这样突如其来的爆发式增长情况时,我们可以更从容、更主动地去回应在未来的疫情中可能遇到的各类问题。”
截至本文发出,上海疫情仍未完结,北京疫情初见端倪,更多的城市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自媒体还不断提醒我们:云南的瑞丽,断断续续封城160天;黑龙江的绥芬河,已经封城近90天;广西的东兴,持续封城60天……这个名单还可以列很长。
郝南说,NR需要总结和梳理行动经验,有计划和安排地组织实施下一步活动,并且把前期的资料汇总做更系统、更具体的分析。“在上海疫情之后,我们需要马上启动对抗疫响应方法的总结和整理,将其变成模板工具,帮助更多人能够更从容、更有效率地开展工作。”
听起来,就像愚公决意移山,精卫矢志填海。
这个事情有解吗?
也许有,也许没有。谁知道呢?
医生王浩在NR的中期总结会上借用了罗曼罗兰的一句名言为志愿者们打气:真正的英雄主义,是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,依然热爱生活。